三月一到,白蚁在门框里炸开。原来它的巢穴隐藏在两间房间的间隔,以此为中心分别向两个起居室推进。吱吱用宽胶带把那些出口封住,据他说他们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一个出口有蜘蛛网的小孔,因为蜘蛛网上黏了很多翅膀,所以他把它看做蜘蛛除蚁的证据。
被胶带封住以后,他们还是寻既定的路线继续前进,前面的堵在胶带上,后面密密麻麻地挤上来,全要粘在里头。它们在胶纸和墙的空间里的爬行发出细密的梭梭声,有点像人不断分泌唾液的声音。这声音从来没有停下来过,听到它让我一直浑身发痒。
我们问耳背的门卫老大爷,一句句把诉求写在纸上,他把它们叫白蚂蚁,叫我们打什么电话找什么人。后来过路一个打招呼的住户,我们发现他的耳朵灵了,可以无障碍听懂上海话,像我奶奶一样。我俩个拐过单元楼,去找居委会,路上紫色辛夷有不少,正好刚过最盛花期,花瓣开始泛黄,但基本还都在树上。
起初,我们都把这件事看做优先级最高的急迫的事,对它们恶狠狠地诅咒,期待断子绝孙地绞杀,没有一点道德忧虑。能产生这样单纯的情绪,和房东中介之间的对抗感可能帮了忙:因为他们主张去居委会用几十块除虫,而我们发现大门门框上已经有木纹墙纸粘贴的痕迹,笃定之前就闹过白蚁,就是这样草率地打发了当时的租客然后把被掏空的门框遮掩起来。我们认定这是欺瞒,加上一种对明年租客的奇妙责任感把我们的愤怒充盈起来。
那个除蚁专家为我们展示屋里白蚂蚁的猖獗,当他撬开一个新的地方,用电筒打过去,给我们指那些列队的幼蚁时(这时候我明白为什么它叫这个名字),我感到这种表演隐隐有一种炫耀和骄傲。就好像灯光师把追光打上去,自豪推出闪烁人眼的明星。他说,这个地板底下都空了,要是真的彻底地弄,起码得6000。中介把我们拍的照片转发给房东,专家知道我们都是南京毕业的,说自己也是南京人,又问我们南京多舒服,为什么来这个地方。我也不知道。专家给我们出了个轻微道德危险到智慧的主义,他给我们开价1600,给房东报价2000,然后让我们声称自己宁愿补贴400。他把利害给房东在电话里描述了一遍,又表明了我们的决心,房东当下就答应了,甚至表示自己可以出1800,我们贴200。这多出来的200让这件事改变了性质,但我们没来得及自责,就用把这钱给了专家师傅淡忘了这种行为的欺诈色彩。
和白蚁作战的战况是两个门框被砸断了半根柱,贴脚线都被敲掉,杂七杂八的线裸露在外,掉在地上。大面积喷在地上的药干成白色,混杂白蚁的尸体和翅膀。我们好像再也没办法清扫干净,也确实要在六月搬出这里(并且无法拿回押金)。这样的结局我把它看做是两败俱伤或者是白蚁的胜利。
关于住在那么一个老小区的一楼,我想如果房间会呼吸,那么我的房间,那个靠近阳台的小隔断间,就在它恶臭的嘴里。天花板不断涌出霉斑,涎水滴落在桌子上。床头顶上的橱柜我们用来装冬被,常常发出断裂声,咯嘣,这样的声音都在深夜,我们常疑心有老鼠磨牙。
结果却是虫先发了。它们飞出来,攻占了我的床,交配后脱掉的翅膀密密麻麻出现在掀开的被角下面。瞬间你的视线里只有那些飞的,爬的,拖半对翅膀的虫。吱吱把虫的出口不断封起来,他还按网上的方法在地上摆水盆。
有一天晚上,躺在外面卧室的床上,我们盯着天花板。我问他,有没有稍微觉得愧疚。在这场人虫大战中,白蚁并不咬人,也不传播疾病,想除掉它们的唯一原因是恼人,害怕。人与虫之间绝对的力量差异让我产生一些伪善者的羞惭和敬畏。他叹了一口气,当然了,这都是业。但我还是略带兴趣地看南京籍的师傅还是把药从缝隙里灌注下去,看那些漫长的蚁路上排队通行的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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